晚明时,山阴梅墅祁彪佳、商景兰伉俪,以生死唱和,共同谱写了惊世诗篇。死者以诗绝笔,大义凛然;生者以诗悼亡,悲情满怀,直可催人泪下。
祁彪佳生而英特,又寝馈于藏书世家,乃明季大儒;商景兰亦出身名门,内修于己为德,堪为越中才女。俩人灵犀相通,志趣相投,在藏书、诗词、散文、书画、园林、戏曲等方面时常相互分享、探讨,造诣深厚,被乡党称为金童玉女,留下颇多佳话。
祁彪佳敏而好学,系年轻才俊,他十七岁中举,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后便步入官场。在朝为官时,他清廉耿介,刚直不阿。他深知民间疾苦,奏疏官场之弊端,提出治国之方略,革耗清弊,曲体下情,口碑极佳。在丁父忧时,正逢绍兴水灾,彪佳议《救荒策》十五条,并以赈务自任,办药局,设粥厂,救民于水火。在明朝危亡之际,他力图挽狂澜于既倒,团结、组织多方力量抗战。明亡之后,祁彪佳拒绝清廷招抚,在自家寓园沉湖殉节,可谓义薄云天。明志之时,他写下《遗言》开头说:“时事至此,论臣子之大义,自应一死。”结尾又说,“临终有暇,再书此数言,且系以一诗,质之有道。”诗曰:
运会厄阳九,君迁国破碎。鼙鼓杂江涛,干戈遍海内。我生胡不辰,聘书乃迫至。委贽为人臣,之死谊无二。光复或有时,图功审机势。图功为其难,殉节为其易。我为其易者,聊尽洁身志。难者待后贤,忠义应不异。余家世簪缨,臣节皆罔替。幸不辱祖宗,岂为儿女计。含笑九泉下,浩气留天地。
祁彪佳慷慨赴死,在梅花阁前水中,正襟跏趺,似有笑容。他死得从容,而且还有暇作诗,不要以为祁彪佳只是因信佛教而禅悟,诗中无不透露出他的家国情怀。“运会厄阳九,君迁国破碎。鼙鼓杂江涛,干戈遍海内……”在诗人身上,是那种悲悯情怀、忧患意识。这正是诗之灵魂。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说,“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从这个意义上说,祁有大悲悯,他认为人死得其所,“聊尽洁身志”,故而能“含笑九泉下,浩气留天地”,笑即为悲悯所至。当然,有此爱国爱民丈夫之志,也有顾家恋妻的儿女情长。在《别妻室书》中,他认为生存死亡都是责任,临别缱绻,有充分的表白。他希望妻子保重自己,善体我心,不要过度悲痛,要为他而活着。如此知己知彼,温柔悲悯之内心,怎能不令人动容。
死者含笑而入九泉,生者更痛不欲生。夫人商景兰在收殓亡夫之后,即作《悼亡》诗两首,以和丈夫之遗诗,真是无比凄美!诗云:
君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自古悲荀息,於今吊屈平。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商景兰的诗,充分表达了她对丈夫的爱意深情,“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有摧人心肺之痛。然而,在儿女情长中,亦有对丈夫之志的理解,“自古悲荀息,於今吊屈平”,她读懂了丈夫爱国爱民的情怀,有情感上的默契,才有唱和诗中的呼应。
对于丈夫抗清殉节,商景兰当然受到了沉重的精神打击,然而,她深明大义,面临家庭问题、教子问题,保持民族气节问题等等诸多问题,她勇敢地承担重任,努力地传承祁氏一门的家风家学家训,活成了她丈夫希望的样子。
祁彪佳、商景兰生活在明末清初的特定时代,他们共同演绎了浙东藏书世家一曲最亮丽的人生交响,与其说是末世中的爱情绝唱,不如说这是文学史和《越绝书》上都难得一见的生死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