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有人告诉你,鲁迅先生知道孔子患有胃病,且比较严重,估计你未必相信。鲁迅与孔子生活的年代,相隔两千多年,大先生怎知孔老夫子的身体状况?当年孔子患病就算有就诊的记录,也没有流传下来啊,大先生怎么会知道孔子患有胃病呢?不过,鲁迅推定孔子有胃病的结论,我觉得的确是有道理的。
最近又读了鲁迅先生发表于1933年3月16日《论语》第十三期上一篇题为《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学匪”派考古学之一)》的文章,题目字数就有35个,这在平常的众多文章中,是不多见的,这篇文章后来被收入《南腔北调集》中。此文,不但题目不一般,令人惊奇,其内容也颇有可观之处。
在当时,对中国女人的缠足历史,是早还是晚,存在着看法对立的两派。鲁迅在这篇文章中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评述,认为这两派是都错、也都对的。
接着,鲁迅说,在民国初年,当他“观光北京的时候,听人说,北京女人看男人是否漂亮(自按:盖即今之所谓‘摩登’也)的时候,是从脚起,上看到头的。所以男人的鞋袜,也得留心,脚样更不消说,当然要弄得齐齐整整,这就是天下之所以有‘包脚布’的原因”。
“然而奇怪得很,不知道怎的(自按:此处似略失学者态度),女士们之对于脚,尖还不够,并且勒令它‘小’起来了,最高模范,还竟至于以三寸为度。”这就是说,人们对“缠足”的要求是越来越高了。因而鲁迅感叹道:从中国女人们的脚可以看出中国人的不中庸,对那些标榜“中庸”的人们来说,实在是打脸的事。
“中庸”是何物?是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提及的:“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意为:中庸作为一种道德,它已经到了最高的了!人们缺少它很久了)孔子是将“中庸”当作儒家的最高道德标准的。
于是,鲁迅议论道:“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必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平权论点头;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我们平时,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以此为基础,鲁迅举出了孔子对饮食的主张,并加以合理的推定:
以上的推定假使没有错,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而推定孔子晚年,是生了胃病的了。“割不正不食”,这是他老先生的古板规矩,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条令却有些稀奇。他并非百万富翁或能收许多版税的文学家,想不至于这么奢侈的,除了只为卫生,意在容易消化之外,别无解法。况且“不撤姜食”,又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了。何必如此独厚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
这真是一段精到的议论和令人信服的推论。鲁迅所举关于孔子吃食方面的三个例证:孔子“割不正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撤姜食”,是说孔子到了晚年,对吃的方面越加讲究了:“不按一定的方法砍割的肉,就不吃”“粮食要越精越好,鱼和肉要切得越细越好”“吃完了,姜不撤除(但吃得不多)”。这种讲究,完全是为了照顾肠胃,以减轻消化的负担,便于营养的吸收。当孔子特别关心起胃时,就说明胃有问题了。这确实可以推定孔子得了胃病。试想,我们平时,好好的一个人,有谁会把其中的一只手像伤兵那样缚起来,在胸前吊着?有谁在双腿好好的情况下,会使用起拐杖,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如果使用了,那一定是手有伤痛了,脚出问题了,所以会对手或脚加以特别的优待。
文章的结尾部分,鲁迅又把两件事结合起来,一件是(1933年)2月14日《申报》登载的电文:“中执委会令各级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这里鲁迅指出了这块匾额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8个字,与封建时代流行的俗语“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8个字相比,把第8个“耻”字给忘了,讽刺他们是“忘八”,是“无耻”。另一件是3月1日《大晚报》登载新闻云:“孙总理夫人宋庆龄女士自归国寓沪后,关于政治方面,不闻不问,惟对社会团体之组织非常热心。据本报记者所得报告,前日有人由邮政局致宋女士之索诈信□(自按:原缺)件,业经本市当局派驻邮局检查处检查员查获,当将索诈信截留,转辗呈报市府。”鲁迅以推测的口气,揭露了虽为总理夫人宋庆龄女士的信件,也常在邮局被当局派员检查的事实。这两件事,有力地揭露和讽刺了喊着“中庸”却并非中庸者及蒋介石于1934年强力提倡和推行的“新生活运动”。
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其实是对中国人并非中庸的一种深刻的剖析,他以中国女人的缠足为话题,阐述了“中国人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中庸’”的看法;又以在《论语·乡党》里被记录着的孔子自己说过的话,推定孔子患有胃病,而且程度还比较严重,这就还了孔圣人一个活脱脱是普通人的本来面目。
由此,我们从这篇文章中可以感受到以下几点:
一是鲁迅反中庸的坚定性。“中庸”是孔子提倡的,并把它当作儒家的最高道德;而鲁迅反中庸,反的就是折中骑墙,不偏不倚,貌似公正,充当好好先生这种“乡愿”式的变味了的中庸。鲁迅在他的很多文章中一直坚持对“中庸”加以挞伐,毫不留情地给予批判。
二是独出心裁,使文章有很强的吸引力。用了很少见的38个字做文章的标题,已是很具吸引力了;再加上开头就切入貌似不屑一议的对缠足的议论,更是不同凡响。
三是充分展示出“顺手一枪,制敌于死命”的特点。文章末尾的《申报》和《大晚报》的新闻,是他信手拈来,也用推断的手法给了“中庸”论者和“新生活运动”以创伤。
关于鲁迅先生的文章和鲁迅精神,瞿秋白先生在他写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归纳了四个特点:“第一,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第二,是‘韧’的战斗。……第三,是反自由主义。……第四,是反虚伪的精神。……”并且指出:“反虚伪的精神。这是鲁迅——文学家的鲁迅,思想家的鲁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他的神圣的憎恶就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世界。他的杂感简直可以说全是反虚伪的战书。”瞿秋白先生的话,在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中,再一次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