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月，杭州的户外气温已达零下。
老戎居然不愿待在空调车里刷手机，他在户外打乒乓；老张、老高、老胡都在健身器材上忙活，你练深蹲，我练腹肌，他练胸背；旁边的大长桌呢，老朱在练书法，这天早上六七点的广播节目里主持人念了老朱写的诗，他一高兴，下笔更丝滑了；老陈沉浸在自己吹的萨克斯曲里，小陈亮出给 “中国好声音” 大伙儿来了一首高难度的《等待》，老刘给一帮河南老乡唱起了豫剧，老张苦练自己的“三仙归洞”古彩戏法；大王和小马更充满活力，戴着拳套“大打出手”……
他们都是出租车司机。
问题来了，都不怕冷吗？
这是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的出租车排队的地方，为啥会有乒乓桌、书法席、象棋台子和各种健身器材？
近日潮新闻记者探访机场的出租车停车场，跟司机们聊了聊。
出租车司机朱应龙在机场候客时练书法。陈蕾 摄
【老戎】
在乒乓桌这里找到了人称“乔老爷”的老戎，大名戎志桥。他把一起锻炼的老哥们一一介绍给潮新闻记者。
老戎不是安徽来的也不是河南来的。
他说，家住庆春路。那是正宗的杭州本地居民。
开车40多年了。
老戎1980年代就开出租车了，那年头当出租车司机的，收入高、路道足、信息广、脑子活，眼界也宽。专门跑机场的出租车司机就更高一级了，专门接商务客人。老戎听说潮新闻记者也是杭州人，于是微微一笑，“以前主要是带客人‘杭州游’，你懂的。”
问题是今非昔比。网约车咄咄逼人，出租车起码被抢半壁江山。据说，如今出租车司机想在机场排队等到一个旅客，起码要5个小时。有时候，一天下来只接到一单生意也是有的。
记者看到，出租车排队的地方有25个车道，队伍排出几公里，一眼望不到头。
杭州的万余辆出租车，每天至少6000辆在机场进出，上千辆空车在此等客。洪漩 摄
怪不得老戎讲，以前这周围的草丛里东一群西一群都是打牌的，部分司机赌博上瘾，停车处也一片脏乱。然后，有输有赢，大打小闹时而有之，又带来其它治安隐患。加上从前有“黄牛”“黑车”出没，后来网约车另起江山，都在跟出租车抢生意，的哥群情激奋，让机场管理方、运管部门和机场公安头疼。
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老戎说：大王来了啊。
大王叫王忠文，是最早在机场候客时练健身的出租车司机。 洪漩 摄
【大王】
大王叫王忠文，一个高高大大的北方汉子。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戴好了拳套正准备开练。潮新闻记者看看周围没有沙袋就问：“你怎么练？”
“我打人啊。”他装作一脸严肃地开逗，幽默得很。
大王练拳的搭档是小马。大王快50岁，小马还没到40岁，两个人打了几分钟，居然旗鼓相当。蹦跶起来的大王相当敏捷，面对小马的重拳，他闪避灵活，还经常冷不防来个“黑虎掏心”。谁能想到，堪称身姿轻灵的大王，之前体重高达200多斤，弯腰系个鞋带都困难。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大王当的哥也没几年，他做过项目经理，从事过3D行业。他说是为了女儿上学，在离机场50多公里的地方买了个房子，“于是”转念一想当起了职业司机；又一个让人想不到的，“于是”大王在后备箱装了一副杠铃。
停车候客时，人家打牌，大王撸铁。人家围观，大王不怵。
照练不误的后果就是，也有司机跟着练了起来。有人在钢筋上练引体向上，有人带来了哑铃，有人掏出来健腹轮。还有人把捡的大石墩子弄了过来，也当做健身器材。
能不能把健身角也“正规化”？
出租车司机都有识人的本事，大王很快就发现了可以“公关”的对象：民警老聂。
机场民警聂忠勤，被大家亲切地喊为“老聂”。受访者供图
【老聂】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主角才出场。
让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出租车服务区从一个工作区变成一个生活休闲区，健身是大王发起的，的哥的姐们也捐了好几千块钱，但最主要还得归功于民警老聂。
老聂叫聂忠勤，干过20年消防，然后到机场公安局当民警，先后在航站楼派出所、场区派出所工作。
“老聂看起来很严肃，铁板面孔，镇得住场子，其实心好着呢。”这是大家公认的。
老聂打黄牛和黑车，一战成名。这故事说起来很长，浓缩起来也可以很短，其实就是让大伙儿看到了一个词：公平。他对所有黄牛一样公平地整治，也对网约车、出租车司机一样公平地进行合规管理。
公平，这就够了，令人信服。
去年，大王第一个向老聂提议：能不能在出租车停车场的边边角角上，搞个健身角？
老聂早就注意过出租车司机们的健身活动了，他比司机们想得更多一步：搞个健身队可以，整一片健身区也可以，但队员也要参与平安巡逻，劝阻打牌赌博等不文明行为，怎么样？
大伙儿都说好。
第一批出租车司机“铁鹰健身队”的队员。 受访者供图
于是，第一期健身队成立了，6个司机“打样”。老戎搬来了乒乓桌，还捐了4000块钱。然后，的哥徐加哲捐了2000元，的姐施晓云捐了1000元……真金白银掏出来真能证明感情深厚且期待值拉满了。
老聂也四处发动自己的朋友圈，平整地面、搭雨篷、拉赞助，搞来多功能健身器材，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
新的司机健身活动区不再漏风漏雨，宽敞明亮。
老司机朱应龙、尹海洋喜欢吟诗作画，对着书画区直夸：“这里宽敞！施展得开。”他们一边挥毫铺纸，一边对来围观的司机们说，“你们要学我免费教。”
的哥汪华明、柳加前等一群人喜欢象棋，为了争一个“机场棋王”名号，一有机会就摆开兵马再战一场。
戎志桥他们甚至办起了乒乓球比赛、象棋比赛，虽然冠军奖金只有100块，奖金钱也是发起的几位的哥自己出的，但是参赛的司机都是一盘盘奋勇搏杀，最终决胜局还请了老聂来颁奖。
老聂可能没把这些当做多么特别的举动，他也会跟司机们一起健身一起活动。可是，在的哥们心里，始终觉得“公家人”和老百姓是有点区别的。老戎就总在背后对老兄弟们夸老聂，“聂警官对我们很平等，没有看不起我们。”
【空港奇妙汇】
对于全新的出租车司机健身活动区，的哥的姐们不吝赞美之词：“估计全国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不到一年，“铁鹰健身队”发展到了100多人，唱歌、跳舞、曲艺、乐器、相声、书法、魔术、双节棍……各种各样的人才都被挖掘出来。
“铁鹰平安志愿服务队”精选了22名热心公益、身强力壮的“的哥”组建。除了参加义务巡防，也跟青年民警一起创作劝赌歌曲、编排三句半节目等等，现在还有的姐积极报名要求加入。
的姐阿芸说，“机场治愈了我。”在过去一年里她经历了许多事，被最好的朋友骗钱、父亲病危抬进ICU最后截肢、女儿的教育和成长的烦恼等等，在机场运动的时候能把这些压力都释放掉，调整好心态再回家面对生活。
有的司机说，哪怕一天就跑一单，只赚六七十、七八十元，但是就愿意来机场待着。跟大伙儿一起运动运动，好过在车里刷手机。也有的司机说话水平很高，“当一位旅客走下飞机，搭乘出租车前往市区，出租车司机就是他认识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出租车司机的服务水平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这个城市的文明程度。我们还在开出租车，就是因为我们热爱这个行业而不是金钱。”
虽然生活不易，但是大家一起面对，似乎就好过一些。
两位出租车司机候客时下象棋。陈蕾 摄
老聂领着记者去采访那天，有的司机非常关注但又害羞，一个劲往人后躲；有的就问啥答啥，然后非常开心地说“居然我还能被记者采访”又问记者“啥时候能发表”；有的大大方方配合记者拍摄，还鼓动记者也站上练深蹲的器材上体验一下。
出租车司机张来军候客时健身。受访者供图
那天他们还在户外组织了一场自娱自乐的表演，主题是“空港奇妙汇”，出租车司机和机场民警一起吹拉弹唱，张警官弹琵琶给的哥朱应龙的诗朗诵伴奏；健身队又把杠铃和器材扛过来了，有人还现场表演“硬气功”；司机中的亚运火炬手吴顺利、亚运志愿者马光恒、献血41次的周琦也上台了，再一次被大伙儿认识。
机场公安的张力警官以琵琶为出租车司机朱应龙的诗朗诵伴奏。机场公安供图
出租车司机张永力为大家表演魔术和古彩戏法。机场公安供图
节目表演确实精彩，司机们的评论是“比春晚还好看”，记者也在想：放在出租车服务区自娱自乐可惜了，完全可以在机场大厅里进行快闪表演，让中外旅客都看看杭州出租车司机的风采。
此时，在台下的人群里，民警老聂流泪了。肯定是因为刚才有人说他这一年头发白了很多才哭的吧？
前不久的一天，十几位司机戴着绶带，捧着锦旗来到场区派出所，把老聂和同事们吓了一跳，就连领导都忍不住感叹，“明明是真的送惊喜，说出去倒有点像是搞了个假新闻……”
老聂一个男子汉掉起眼泪来，也怪令人动容的。受访者供图
老聂，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