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雨
这几日天寒地冻,若在儿时,家里那只铜火踏就该派上用场了。火踏我们也叫火踏笼,可暖手暖脚,是冬季取暖神器。多了一个笼字似乎多了一份亲切,实际火踏与火踏笼是两样东西,火踏笼是竹编制成专装火踏,也叫火篮、火熜。
记忆回到学龄前。母亲做好早饭后,用火钳夹出大块的木炭放入镬灶堂边的炭甏里,而小块的则放入火踏,再用火锨盛一点灰盖上,零星的火苗透过火踏散发出热气,母亲生怕我们烫着,会在火踏上盖一块绒布。瞬即热烫烫的气流变得温润,被冻得酱紫的小手抢着烘火踏,没几分钟暖流通过小手袭遍全身,整个人便暖和了。
住在家附近八十多岁的太婆时常来照看我们,她从拦腰里取出一只铜火踏给我们取暖。那时一般人家用的是没手提的陶泥火踏,用拦腰包裹住火踏,而拦腰系在腰腹间,火踏就会冷却得慢,温暖而方便。
清早起床小我三岁的妹妹冷得直哭。有次母亲往火踏里挈好炭火提到房里,没把绒布盖上就出去了,穿开裆裤的妹妹突然一屁股坐了下去,小孩皮嫩,哪里经烫,可怜小小人儿,大冷的天,露着屁股敷药换药折腾了有阵子,才见好。母亲偶尔说起此事,便责怪自己。
到了冬天,手被冻得木朮朮时总有火踏笼情节浮现,因了这些,前几年买过一只手炉,形制如小瓜,炉身绘有喜鹊登梅,竹节状手提,略嫌其过于繁复,提携倒是趁手。炉内置香或炭火,即使炭火烧得很旺,也不烫手。去年此时居家期间,焚艾香于炉内,并非如袭人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往宝玉怀里送小手炉,既暖身又熏香的,我倒是用来祛瘟疫,同时用于暖手以习字,所谓“纵使诗家寒到骨,阳春腕底已生姿”,我虽非诗人,也想腕底生姿。
后闲置一旁,没成想今年搬家不见其踪。昨日网上复购一只紫铜手炉,盖为菱形镂空网格,壶为传统圆形,壶身没有图案,本色紫铜,熟润深沉,见物似是故人,一眼便认定。
手炉相传起源于隋代,据说隋炀帝南巡天气寒冷,县官叫铜匠做了一只小铜炉,放入火炭,献给帝取暖,帝十分高兴,捧在手上,即兴命名“手炉”。古人宽袖大袍,手炉可置于其中,所以又有“袖炉”“捧炉”“手熏”的雅称。
关于取暖寻常人家有其道,文人雅士亦妙趣横生。张岱在天地皆白间裹着毳衣,抱着手炉划船去湖心亭看雪。遇金陵客,于是小仆烧酒,两人对饮,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回时舟子喃喃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看这调调,分明是倪云林的画呀。
与甬星老师初次见面时,我在画扇子,他怪我高冷没理他,说我好似红楼梦里的凤姐,见刘姥姥进来眼都没抬,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这场景,这派头,通过手炉,描绘出人物内心的千山万水了。甬星老师还为此作一文打趣我。如今与他熟悉,此事说来算是玩笑。
《红楼梦》中还借了一回手炉,打翻了绛珠仙子的醋坛子。那时宝玉刚吃了冷酒,宝钗见了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酒性最热,若冷吃下去,凝结在里头,用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快别再吃冷的了。”可巧此时雪雁给黛玉送小手炉,黛玉接了抱在怀中。她见宝钗俩如此,便打撞道:“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回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让我送来的。”黛玉又道:“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跟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一说你就听,比圣旨还快呢。”
黛玉这一语双关也有俏皮泼辣一面,难怪王熙凤曾对众人说,你瞧这林丫头,谁能说得过她。
“醉依香枕坐,慵傍暖炉眠。洛下闲来久,明朝是十年。”冬至那天问起母亲早时节家里那只铜火踏,母亲想不起来。一晃竟四十多年,实在久远之物,不找了吧。
走过半生,繁华复归平淡,不失为一件好事。那些常记于心或失而复得的,于我好像没多大关系,倒是那些失去了的,和眼前所拥有的……
谁的人生不是一边遗憾,一边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