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凋零得迟。
即便小雪临近,园子里仍是一派天真明朗,冬青树篱郁郁葱葱,三角梅花团锦簇,桂花树金钗满头。前几日暖气流反扑下,连玉兰和红花檵木都开出了第二春。但是如果你在静夜里感应到月色如霜,起身于窗扉下,就能听到秋虫的鸣叫“切切”“喓喓”破窗而入,凄烈如绝唱,它们是最知秋的。清晨开门,扑面一阵萧凉,汲露而行,凉意已从脚底升起。兼之秋风乍起,秋雨缠绵不去,再看枝头花叶,颜色虽在,已带了三分瑟缩四分萧淡。
郁达夫揶揄南国之秋,“色彩不浓,回味不永”,以至于“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是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故而特地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从青岛赶上北平”,就想饱尝“故都的秋”,与高度数、稠质地、猛滋味、大体量的秋面对面地碰撞一回。
那是郁达夫的审美偏爱,其实他还是小看了南国之秋。南国之秋并非“半开半醉”不清醒,而是点滴渗透,绵里藏针。如果萧杀是秋的标配,在北国,是秋剑出鞘,谁与争锋,在南国,那就是水袖起舞,光芒暗发。剑气舞姿,原也不分上下。
新叶制图
一
秋天是丰富的。不仅地域不同秋相各异,时段不同秋色也不一,初秋高朗,仲秋清气,晚秋萧肃,秋意随时季而渐浓。在审美上,秋天既有“丰年人乐业”之“实廪”之美,又有“冉冉物华休”之“物哀”之美,可谓虚实兼具。
秋天的丰富多层触发人的秋思:艳艳秋花漾起人的怀思,如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飒飒秋风引发人的故园之思,如张翰的“莼鲈之思”;更有那皎皎秋月撩拨人的情思,绵绵秋雨激发人的愁思,凄凄秋声令人百感交集,思绪绵延……
联翩的浮想最能使人才情勃发,文思泉涌。古来多少“秋悲”赋、“秋兴”诗,皆因秋而起。
楚国辞赋家宋玉,在《楚辞·九辩》中开篇就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然后,他一连用了“憭栗”“泬寥”“寂漻”“憯凄”“怆怳”“坎廪”“廓落”“惆怅”之词华丽丽地奠定了贫士悲秋之基调。数百年后,西晋潘岳在他的《秋兴赋》中直接引用《九辩》中的一小段向宋玉致敬,也发出了类似的哀叹:“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拾宋玉之余唾而发扬广大者不独潘岳,如果你徜徉中国文学史的长河,会发现宋玉开启的悲秋主题已然拖出了一条粗壮的支流,数万首“悲秋”诗文浩浩汤汤而来,许多熠熠生辉的名字也都贴着“秋士”的标签: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魏·曹植《情诗》)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唐·杜甫《登高》)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宋·李清照《行香子·天与秋光》
“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清·陶宗亮《秋暮遣怀》)
……
较之中国文化的“悲秋之好”,西方文学倾向稍弱,但其中也不乏悲秋之作。比如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就曾在《病秋》中吟诵:“多病又受宠的秋天,当玫瑰园刮起狂风,果园被白雪覆盖时,你将死去,你将死去,不幸的秋天。”德国作家黑塞则认为“秋日气息”散发之初,就是“生命的夏梦终了”之时,其叹息之心也可见一斑。另外,还有雪莱、泰戈尔等诗人也有不同程度的悲秋之句闻世。
二
为什么“悲秋”能成为一股洪流呢?这与秋的主题有关。
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对秋的总貌有一番简洁精确的描述:“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所以秋天啥样?“16字方针”概括完毕:秋色惨淡,秋容清明,秋气冷冽,秋意萧条。
由此可见,岁逢秋时,不管表相和内容如何丰富,萧条是秋的趋势,肃杀是秋的意志。秋的主题就是剑气淋漓舞姿飒爽的萧杀。
郁达夫说,“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面对萧杀,人们触景生情,悲叹的其实并非秋天本身,而是在秋天巨大的萧条氛围中突显出来的孤寂之心。尤其是当人处于困境中:羁旅他乡,贫病交加,贬谪左迁,亲友分离,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各种失意不顺等,便更容易有“不能自已的深情”和难以言说的窘况,于是托物言情,寄情于景,借景抒情,在“悲秋”中完成了一次次情景交融的秋思洗礼。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以“有我之情”投射到“无我之景”,借助景物的力量表达一番,悲叹一通,浇浇胸中块垒,原也不失为一种对付困顿现况的好方法。反正叹好了哭好了,该干嘛还干嘛去。若是有那睿智的在感叹中还能顿悟些什么,那更是意外的收获。
比如前边说的欧阳修,当他在秋声里忧愁中来时,突然意识到:“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争荣?念谁之为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为什么要以并非金石的肌体,像草木一样争一时的荣盛呢?人应当仔细考虑究竟是谁给自己带来这么多残害,又何必怨恨秋声呢?)也算是清醒者之一了。
更有苏轼,当他与客同游秋夜赤壁时,客人箫音悲怆,哀叹人生短促在须臾之间,运命缥缈如沧海一粟,羡慕江流不息,想望“抱明月而终”,寄情于悲凉的秋风。
面对如此悲观消极的论调,苏轼的回答境界立显。他先是从江水明月的变和不变的双视角,辩证地理解什么是亘古不变和转瞬即逝。然后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认为天地之间,万物都有各自的主人,不该拥有的,一分一毫也不去取用,而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那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迁,但他生命力强劲,随遇而安,到哪儿都能开出花来。这与他超然物外,又懂得珍惜和享用自然所赋予的一切有关,他是那种能源源不断地从清风明月中获取内心宁静的人。
欧阳修对苏轼特别器重欣赏,曾经多次褒奖他。对比《秋声赋》和《赤壁赋》,两位大家在文词上也许不相上下,思想境界上的达观程度,确实还是苏轼略胜一筹。欧阳子还在反思忧愁的源头,苏子早已轻轻撇开,超脱世俗,乐享当下。
三
其实,你悲或不悲,秋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客观上的秋天只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而人的感悟深浅、情绪浓淡、格局大小、境界高低决定了人的着眼点和喜恶,也决定着悲秋的意义。
想起《红楼梦》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写的《秋窗风雨夕》来:“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全诗十四个“秋”,字字沾雨,雨中带泪。与她在芒种时节写的《葬花吟》有得一拼。多愁善感如林黛玉,在“伤春悲秋”中不断耗损心力,最终“红消香断”,还泪而尽,是令人唏嘘的文学角色。
从人类的精神价值范畴而言,我们总是推崇更旺盛的生命力和更坚韧不拔的品质,任何脆弱的、易碎的走向毁灭的品质,在文学作品中,是“世间好物不坚牢”的悲剧审美,但在现实生活中,则是对生命的亵渎和薄待。
所以,如果“悲秋”的结果不是寄托、渲泄、感悟、通透,而是沉浸自苦,身心哀毁,走向虚无,这样的悲秋太伤元气,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应该摈弃。
如何能哀而不伤呢?像欧阳修、苏轼这样提升境界,就能使个人的幸福感并不单单局限于眼前得失。又如,写过“悲秋”七律之冠的杜甫,晚年贫病交加,茅屋为秋风所破,但他却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他能超脱对个人命运的关注而心系广大寒士,这就是高境界。
如何能由悲转喜,透过萧肃的表相呢?可以学学李白:“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学学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秋词》)他们能着眼于秋天高旷、超逸、诗性的一面。
如何能悦纳萧条,提高审美力呢?像林语堂这样,他能从“古老,纯熟,熏黄,熟练的事物”(《秋天的况味》)中得到审美的愉悦。还有普希金,他在《秋(断章)》中说,他喜欢秋天的一个原因是“我喜欢你这即将凋去的绮丽”。他深谙事物的流动之瞬息,知道惜缘,也能透过颓败的表相望向深处的静美,所以才会喜欢行将消逝的美和向死而生的独特。
如何能淡泊心境,明了人生之秋之美呢?丰子恺说,他是在年愈而立之后,才发现“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秋》)可见成熟的心境最能发现秋境之美。而秋天在史铁生的心境中是“黄昏”“大提琴”“古殿檐头的风铃响”“一座青铜的大钟”“一首短歌或诗”“细雨中的土地”。(《我与地坛》)这也是我最喜欢的秋境,它是诗意含蓄的、深沉幽远的、闲适慢调的、绵密湿润的。人生之秋,也适合由丰入简,从浮躁处沉淀,放慢脚步,平静从容……
于自然而言,“解落三秋叶,要开二月花。”没有凋落哪来蓄势,春去秋来,一切皆是循“道”而为。于人类而言,“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亘古和瞬息不过是整体和个体视角的区别。然而对于个体生命来说,的确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就需要人具备更强劲的精神内核。
萧杀是秋的意志,化解萧杀则是人的意志。只有当我们透过悲秋的表相,看到萧杀背后蕴藏的生机,看到“舍弃”后物我两忘的超然宁静。那么,天地契阔,大美素空,任尔剑舞凌厉,萧杀无常,又如何?
原标题:文人“悲秋”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