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温州终于要入冬,比往年迟了一些时日。
冬天,适合回忆。最好是雨天,关在屋里,给炉子点上火,煮着茶,在汩汩的水沸声中,被暖意烘托,让回忆自己把门敲开。
近来,温州有许多事值得回忆,比如朔门港旧潮再涌,华严砚再现人间。
那就让回忆从过去的海边展开——
一
1670多年前,书圣王羲之来到温州,因为每每出巡都要乘五马之车,所以总是引来万民关注。
当时的温州,地处偏僻的东南海边一隅,城市刚建成不久,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按惯例,中原的太守们早在汉朝就已乘五马出巡。就这样,温州五马就与王羲之关联了。
王羲之沉迷于书法创作,在他盛年之时,书法作品就已闻名天下,哪怕片纸只字,世人都视之为艺术珍品。温州,是颇令王羲之感到惊喜的地方,在这里,他发现了上好的砚台,如此记述道:“近得华严石砚,颇佳。”
华严砚,产于与温州城一江之隔的北岸华严山。有了书圣的优评,华严砚更是风靡一时。
这时候,出行主要靠水路的温州,古城北面的朔门码头已初具规模,华严砚从此上船,随海路,流向四面八方。
水边的古战场,时常有折戟沉沙之说,而在华严砚盛行的数百年间,朔门码头则难免有古砚沉没于水底,等着后世的人们再度来发现。
时间又过了70多年,另一位太守——谢灵运来到温州。
那一年初冬,正值大雪节气时分,他决定从温州城往南走。初冬的温州城,颇为寂寥。遥望城西的山上,层林尽染;走到城北的海边码头,干净的沙滩上,也鲜有脚印。
“君子岂定所?清尘虑不嗣。”君子岂能安逸待在京城?在偏僻的温州也同样可以闯出一番新天地,只要能守住清洁的初心。他如此安慰自己。
而后,他在码头登船,一路向南,最终在瑞安和平阳一带靠岸,登上岭门山。
谢诗《游岭门山》中有言:“渔舟岂安流,樵拾谢西芘。人生谁云乐?贵不屈所志。”抛却他描述自己心志的部分,我们所能还原的当时初冬景致:在这一带的海上,还能遇见一些行船的商贾和渔人。登上山岭的时候,日已西斜,砍柴的山人们正在林荫之下纷纷返家。
一路所见,人们或渔或樵,无风无雪,一如当下的“大雪”温州。
当然,随着光阴飞逝,也有一些东西沉入了水,埋进了沙。
图源:温度新闻
二
在以周年纪的时间维度中,岩石的韧性有多强?
君且看雁荡山。一亿两千万年前的火山爆发和流水侵蚀,给它塑了形,此后这山岩就很少有大变化。
历经千百年,虽然后来人极少再提华严砚,但那原产地的巨岩,至今依然矗立着。
在以周年纪的时间维度中,不变的,当然还有月亮。正所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就这样,时间又匆匆过了数百年。
到了盛唐,依旧是“大雪”的冬天,孟浩然过瓯江,也就是当时的永嘉江。夜宿江上时,他写道:“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此时的孟浩然,急切惦念着身在乐清的好友,与江畔的华严山擦肩而过。
光阴继续流转,不知不觉来到北宋。
曾经被王羲之评为“颇佳”的那方他用过的华严砚,几经辗转,终于来到“砚痴”苏东坡的手中。
当时,苏东坡的好友杨蟠,正身在温州,在下起大雪的冬天,回想着身边人物与温州之间千丝万缕的缘分。
那么,大雪飘飞的冬日,杨蟠在做什么呢?正在围炉煮茶,并赋诗曰:“天地风霜日夜新,地炉稳坐暖如春。筋骸已畅心无用,转愧窗间映雪人。”
翁卿仑摄
一地有一地的山水,一城有一城的气质。
到了温州,杨蟠便也追慕起了谢灵运的足迹。翻看谢诗《游岭门山》,杨蟠作了一首《白云岭》:“白云出山去,摇曳或西东。人住白云下,安然心已空。”
北门码头,已是繁华海上头的朔门大港。那个初冬时节,港口附近的海水依旧湛蓝,但沙滩上却满是人们步履匆匆的脚印。港口边,酒肆林立,人们大声喧哗,口音五花八门,人群中甚至还有裹着白色头巾的波斯人,他们在餐桌旁,对端上桌的新鲜海鲜美食赞不绝口。
热闹一直没有消停,那些远道而来的微醺的外国海员中,还有人操着极不标准的中文问店小二:“温州,温州,有甚么游戏?”店小二会意,大声回话:“有戏!温州每晚有戏!在二里外,瓦肆。花钱就行!”
此地此时,人们并没有忘却谢灵运,他们在最繁华的港口边城墙上,筑起了纪念谢灵运的谢公楼,日夜与江中孤屿两两相望。
那个曾经在初冬的清晨孤独地徘徊在沙滩上的谢灵运,一定想不到,几百年后,这片沙滩竟会变得如此拥挤,还有无数吃剩的海鲜残骸被沉入了水,埋进了沙。
图源:温度新闻
三
在以周年纪的时间维度中,海岸线的韧性有多强?
答案是,脆弱不堪。
正如人类的古代城市史,战事频仍、朝代更迭,许许多多的过往都因此沉入了水,埋进了沙。朔门古港,也难以幸免。
幸运的是,有些往事还能追忆,被遗忘的真相依然能浮出水面。
2024年11月30日,海丝学术交流暨朔门古港遗址研究成果发布会在温州举行。
最新研究成果让昔日繁华再现。朔门古港遗址目前总发掘面积约9000平方米,揭露和发现朔门和奉恩门城门、瓮城、城墙、10座码头、3艘沉船等一系列重要遗迹;初步完成2号沉船现场清理测绘,证据表明该船可能由温州本地造船场建造;千百年来,温州港城一体联动模式,由此更加具象化。
与此同时,文物部门在朔门古港遗址通过浮选的方式,获得6000多件动物遗存,其中29种是浅海潮的软体动物,绝大多数是可以食用的。数量最多的是菲律宾帘蛤,达到3415件,占总量一半以上。宋元时期港口附近的海鲜餐馆经营盛况,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个重要成果的发布,与消失的华严砚有关。去年9月6日,在整理朔门古港遗址出土的瓷器标本时,工作人员收集到了残缺的砚台标本。发布会上,来自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科技分析结果表明,朔门古港出土的2方石砚与端砚、歙砚的石材在主、微量元素上差异较大,与取自瓯江北岸、华严山下古矿洞内的石材在主、微量元素上表现出高度一致性,说明其石材来自华严山。
1700年前、1600年前、唐朝、宋朝……在朔门古港,以周年纪的时间,终于完成了一次人来人往的回响。
翁卿仑摄
在“大雪”的温州,还有一种同样以周年纪的历程,与岩石一样,充满了韧性。
那是候鸟回归的时间线。
在雁荡山得名之前的每个冬天,南归的大雁群便栖息于山顶的雁湖中;在50多年前的瑞安桐溪有了桐溪湖之后,也总有数千对鸳鸯飞来结伴过冬。
对于常年在天空飞翔的鸟儿来说,温州从来就是一个山水间的温润之州,是一片远离寒冷的丰饶地。
原标题:18度的城大雪,回忆与温暖
特约撰稿人:温州日报翁卿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