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嘉平，温州博物馆与衍园美术馆主办“海上流芳——马孟容、马公愚一百三十周年展”,这是温州一件风雅盛事。腊月初八，晨辉温馨，我迈步于温州博物馆展厅，凝思观赏马氏昆仲书画作品。其中一些书画作品虽然照眼熟悉，但仍然常读常新。缘由于观赏和感识名家书画艺术，是随着自身的思想与感知的提升而转变理念，便有了新的感识。
展厅一隅
1924年马公愚行书“对月先秋”七言联
温州博物馆藏 2024年新加坡温州会馆捐赠
我首先走近马公愚的一幅魏碑书联：“对月歌因亭畔石，先秋赋到屋西桐。”此联文字雅致，意境超迈，法书从容大气，豪情满怀，使我想起赵之谦的魏碑书法艺术。马公愚此联书法，于我而言是第一次照眼而来，精气神奔腾起伏，真书家之大气象。此次展出马公愚的书联有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行书等书体，以及篆刻印章。纵观马公愚书法艺术，将其综合流程，正是中国汉字与汉字书法一路走来的历程，从中感识马公愚深识透悟中国汉字历程与汉字走向书法，所潜在一致性的中国文化玄妙真谛。大书家也应该从汉字历史流程贯通于书法艺术的流变，并且通过临摹与创作悟识其间互通感应的微妙。
中国书法以汉字为载体，深识汉字表象的深层意涵，再通达书法运笔线条与结体的字法、笔法，来营造天地周流章法气场。这是马公愚书法成就的艰辛历程，才能获取如此精湛书法艺术的成就。这也应该是当下书家应该思索的中国书法之道。
马孟容双鱼图轴
而马孟容那幅活泼灵现的双鱼图，用水墨渲化出西洋焦点光影的阴阳立体美感，衬托出鲈鱼一对鲜活动人的眼神，令人感到此乃神来之笔。与画图相得益彰的题跋书法，显示其扎实与通灵的法书水平。中国书法融通于绘画的毛笔工具，这是中国书画同源的源起之一。其实中国书画同源，不仅仅是毛笔的用笔、线条和章法的展示，更是天地宇宙、阴阳互融的哲学理念展示。著名简帛书法研究大家邢文先生说，不懂气功的人亦难以懂中国书画艺术。缘理于中国易经的天地宇宙与阴阳五行，贯通于“天人感应”而走向“天人合一”的艺术生命境地。今天，我站在马孟容先生的鲈鱼画图前，为这位了不起的画家，英年早逝而感到深深地惋惜！
这次展览的布展流程有了创新思维，以马氏昆仲上海启步，艺术开悟，群贤互动，展示家国情怀。这样通过马氏对书画艺术的追求，揭开人生崭新的一面，以马公愚的述事文字，拉开序幕，舒展主人翁的清明人生轨迹，富有亲近感。使观赏者能够从中拓展广漠的时代人文背景，认知这两位永嘉昆仲，艺术双璧的人生与社会、家国的人生机遇，宏志抱负，执着于艺术与为人为艺的品格。
一百三十年，历史风烟滚滚而过，马氏昆仲为何还能以书画艺术闪耀人文精神照世，引起大众对他们书画艺术的关注与向往？为此，我对马氏昆仲何以流芳，以个人体会进行一番解读与感想，以求教于方家。
一
马氏三百年书家，文有流脉，艺有传神。相传于明末清初，马氏劫难离京城，避难温州。马氏先辈以治眼疾谋生，继之诗书传本，后有从事医治者，也有专攻书画者。其间佼佼者为清道光解元马昱中、马炅中兄弟，及马兰笙为大书画家，继之民国马孟容、马公愚书画艺术，名闻申城，为中国书画界誉播一时的“永嘉双璧”“艺苑二雄”。纵观古今，父子或祖孙成名者，不乏其人。然三百年不衰，文脉书生，清流滋泽，实为罕见！
20世纪30年代马公愚石鼓文“射御·车马”八言联衍园美术馆藏
雅道相传，家泽遗风。此乃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德践行实现。人以内在修养外化道德行为。人所展示道德品格的行为，也是内在涵养的外在表现。我们结合不久前举办的《沪上流芳——马公愚书画暨马氏家书展》，观赏马氏家书，更是知道马家雅道相传的遗风。那一封封书信阅读过来，使我对马家的文化传承与家学渊源，有了新的认识。此为马氏文化精神传承之蕴力。这些微妙之处，除在马孟容马公愚昆仲的书画艺术成就之外，也是能够从中解读出家庭的人文背景。
马氏谓不成文之家训：静读诗文，以文植艺，学有所专，专之所长；勤奋好学，默行向前，弃之哗众，不事官位；以书画真艺行世，证明自身存在于社会价值与意义。为人为书为艺，皆谦和向学，静心专研，达观进取，提升人格品位，推进书画艺术发展。
博学广识，谦和求学，为马氏昆仲向学的精神。马氏昆仲书画者，不拘一格，以经书文章，诗文意趣，广交师友，为人谦和，求艺专一，博采众长之学问而增艺益智。从马孟容的朋友圈去认识他的学识与艺术，以及人文品格，也是有着重要的潜在性微妙。马孟容于二十世纪，初入申城画坛，广为交识，与一代名流吴昌硕、何香凝、柳亚子、黄宾虹、张大千等均有交往，诗画酬誉。文坛大家朱自清为之作品写文《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马孟容英年谢世，当时中国文化界名流蔡元培、于右任、章太炎为之悼词。马公愚在沪，与大学者马一浮、书家邓散木等名流交往频繁。
二
马孟容，讳毅。早年成名，工诗兼画，殚精六法，融治众家之长，擅长花卉，虫鱼翎毛。花卉以菊为精，虫鱼以蟹为专，人称“马菊蟹”。纵观其花卉虫鱼艺术，精练纯熟，章法自然浑成，似昌硕空灵透体，高雅成趣，如白石笔意精到，神韵妙生。菊之笔墨清淡，露冷霜寒，精神挺特，蕴陶令东篱菊之神韵。蟹之墨色融染，物情互感，神似妙处，意趣横生。马孟容博学广识，幼习中国古典诗词，旁及金石，通解多国文字，并课以经史占文辞，以学识润泽书画艺术。情韵自天分中来，通识达专，超逸写意，自有闲适意趣滋润艺术的精神。品悟其画清趣淡雅，品格韵致，墨色变幻，精到鲜美，瞬息情感交融理念灵感，自有高士天然清逸，平淡幽深之画境文心。
1932年马孟容菊蟹鳜鱼图嘉善县博物馆藏
马公愚，讳范，号冷翁，诗书金石，甲骨文、金文、篆、隶、真草，皆为艺入多门，融会贯通。金石篆刻能直入秦汉，并臻绝诣。书以篆隶入手，金石为基，毅力坚挺，笔意刚柔相兼。篆悟秦诏，隶融张迁、史晨二碑，高古浑厚，真草习赵之谦，取钟王，纵横自如，气势雄厚。书法以金石知文字沿革流程，悟汉字文化意象，从石鼓、秦篆、周钟鼎铭器，取静穆浑厚之气；隶融两汉，醇雅真趣，端重俊美，呈风怀澄明之境。纵观其书浑厚端重，蕴气深沉，行笔自然，神采流畅，一气达底，自有法度严肃，圆润华滋之氤氲元气。
理悟书画，明识率道，自入要津。马氏昆仲深知其间三昧。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马孟容尝云：国画发展，须以中国画为根基，融入西画之理，经融汇聚合之体悟，推陈出新，自有突破创新。马孟容其画，笔墨意趣，皆以中国画之本，然笔墨渲染，透射西画立体与光影气象，呈现变幻之特色。马公愚书法，以悟道为旨，曾著专论书法之道文章。以诗词、绘画艺术之意境，开拓书道艺术境界，蕴含浓烈书卷之气，透露其间之美意。
勤学默行，严谨刻苦，是马氏昆仲成就的重要因素之一。马孟容自幼以来，不教一日一时闲过。甚至狂飙台风之后马孟容也即外出写生，自温州百里坊、东门至南门、道前桥等地，从早至暮而归。平日他观察花鸟河蟹之神态，篱养群鸡，观其神态与成长过程。时而畜数十只河蟹，横行大脚盂，观其神似，爬行意趣。纵观马孟容笔下花鸟河蟹，形态逼真，造型透射立体、神色感人，皆为平日写生之功。故蔡元培有语：“文人之作，大都气韵生动、寄托遥深”“画院之作，大抵界画精细，描写逼真”“孟容先生折衷两派，兼取其长，诚出色当行，艺术价值之作也”。民国温州文化界人士吕渭英题赠其作品：“从兹五岳烟云，奔来眼底，十洲风景，荟萃胸中，遂令二十世纪新艺术放大光明，能读一万卷书，士夫派为世珍重，先惠润精神，不相迫促，既许成要约，决无差讹。”
马公愚生活俭朴，一生专心书画艺术，用字犹勤。一生布衣一袭，布鞋一双，与烟、酒、茶等无缘。曾有诗云自己：“满身苔藓半身枯，历尽风霜似老夫。只为花清诗自别，别花能有此清无？”（马公愚《墨梅图》）从中，可见马公愚书道艺术精神与人生理念境界。
三
书画家人品，亦为艺术品格。忠诚爱国为马氏传世雅道的重要精神元素。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略中国，马氏兄弟居于上海，各以书画艺术表达日寇侵略祖国之愤慨。时在辛未九月，日寇侵沪之前，马孟容激画河蟹，马公愚愤然题诗：“披坚结队执锐，原来无腹无肠。任尔横行江海，酒边终伴成橙姜。”此画此诗正喻日后日寇灭亡之预兆。日寇侵略申城，马孟容于辛未冬，即画蟹题词，愤怒反抗：“看尔横行到几时，倭寇日深写此志感”。斯时，敌伪横行，画此讽喻作品，可谓危然险哉！四十年代，日寇入侵，上海沦陷，马公愚蓄须明志，誓不与敌伪污流。可见书画家高风亮节。
1931年马孟容“看尔横行”图温州博物馆藏
中国文坛尚有隔代成名之说，现代学人义宁陈氏从陈宝箴至陈寅恪，德清俞氏从俞樾到俞平伯，皆有此家学文化渊源现象。马氏书画有隔代成名之象。自清代书画家马昱中与马炅中兄弟成名，至马昱中之孙马兰笙成之大家，马兰笙之孙马孟容、马公愚为一代大书画家。马孟容之孙马亦钊亦为当代大书家。马孟容曾孙马天戈，以中西会通跨越无界色彩，独辟绘画艺术新境，颇有成就。这也许是雅道相传，家学渊源令其熏陶感应而为成材的文脉潜流。
行文至此，我想起曾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布道研究所图书馆中文图书馆馆长的马大任与著名作家琦君的相知相识的乡情深谊。2001年秋琦君回故乡温州，与我们谈到伯父潘鉴宗与温州文化名流刘景晨、杨雨农、马公愚的交往故事。琦君回美国后，为给马公愚次子马大任一信。此信可作为潘鉴宗与马公愚交往的隔代情谊相继的因缘，是颇有意思的。琦君其信表述如下：
马大任兄嫂如晤:
非常感激您惠寄章方松的文章。
此次回故乡停留十日，仍感匆匆。由故乡转台北，停留十日回美，因旅途劳顿，旧疾头晕病又发，卧床十余日，才渐渐恢复。但在故乡的一切，竟然都记不清了，幸有方松文章可帮我追怀，但老病之身，恐无法写文章留纪念了。真是怅恨之至。
农历新年将至，虔祝
潭福康宁
万事如意
琦君
1.9
此信是琦君于2001年秋天回故乡温州之后，于2002年1月9日写给马大任的信。琦君于信中提到我的文章，大概是2001年发表于《台湾温州同乡会》杂志。
结语
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多么需要感识时代的走向，去中流浪遏飞舟。马氏昆仲，之所以能够在沪上流芳，缘于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社会是风云多幻的时代。二十世纪初叶，上海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马氏昆仲融入“海派“艺术中流，接受时代的洗礼，成就一代书画大家。诚然，一位艺术家融入大时代，首先要有博大胸襟与宏达志向，然后从传承祖国文化中走向激流奔涌的大时代，才能以感悟创新的智慧，取得艺术的大成就。
艺术表现的情感是人类心灵的自然风景，思维是人类心灵宇宙的动态。情感与思维犹如自然风景与日月风雨幻化的微妙。永嘉双璧，德艺超逸。马氏兄弟以德行道，品格高尚，意志超凡；以艺行世，性情淳朴，思维灵通，意境清逸。艺术称之为“艺”者也，即书画表演的技巧；“术”者也，为运行“艺”之精神思想内涵。然而，提升艺术品位关键之处，在于“术”的含量。有“艺”无“术”，不成艺术精神气象；有“术”无“艺”，难运造化艺术之妙。“术”者也，为之“道”，内涵丰富，外延广博。其精神为人格、性情，学问、见识、思维、理念诸等。高超的艺术自然以“艺”为“象”，达“术”之“意”。书画者为纸上物化之人文精神照世。马孟容、马公愚俩先辈书画艺术，呈其丰赡的艺术风采，自然灵趣流露其间，皆为心呈意象的人文精神寄托。马氏昆仲的书画艺术体势走笔，皆章法从容，为性情与智慧的凝聚，自有天分的充盈表现。大抵成就大家者，皆以性情、学识与神志所致，登峰造极。无性情精神之意象氤氲灵气，亦无笔墨内涵之意趣。有德之润，有神之聚，有性之致，书画艺术，精益求精，自有所成就也。
随着现代文明的推进，跨文化的互动与沟通，使人类艺术进入多维视野的思维整合与科际贯通的走向，推动人类心智的发展。但是遵循人类普惠文明的道德理念却是永远通约的大道。唯此才使人类艺术之树，长青不衰。
雅道相传，德艺超逸。此为马氏三百年书家不衰之秘也！
注：感谢温州博物馆提供图片。另琦君信函见李瑞腾、庄宜文主编《琦君书信集》国立台湾文学馆出版，第147页，2007年8月。
原标题：马氏昆仲何以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