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楚（1940—2025），浙江永嘉人，四川大学杰出教授，中国著名敦煌学家、文献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史家。曾担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所长等。著有《项楚学术文集》等。
尽管项楚先生久居蜀地，但我们不能忘记他是温州人。
温州有句老话：“温不出。”意思是温州人安于现状，多不离乡。事实上，晚近以降，温州人，无论读书的，还是经商的，素有闯四方的传统。若一直宅在温州，反而被人视为“妆不出”，没本事。
项楚先生的老乡、中山大学王季思教授在《寄语温州》一文曾提到，他初到广州，言语不通，生活不习惯，经常想起老家生活的舒服。当时一位同学就对他说：“我们要关心故乡的事业，但千万不要作回头鹿。”所以，王季思认为这值得内外温州人共同深思。
是呀，以彼时的条件，如果王季思一直待在温州，那可能就难以成就他的戏曲研究事业。同样，如果项楚先生一直待在温州，那也可能难以绘就他的敦煌学研究蓝图。
项楚《敦煌变文选注》，2019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敦煌学术文集》
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他们的事业如何辉煌，与故乡之间的关系总是千丝万缕，温州人的恋地情结似乎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浓。当然，目前能见到有关项楚先生与温州的材料实在太少，这篇文章算是抛砖引玉。
项楚先生填写的籍贯是浙江永嘉。然此永嘉乃温州旧称，非今天温州所辖永嘉县。具体一点，项楚先生是温州永强七甲沙城人，现属龙湾区沙城街道。
永强背靠大罗山麓，面向瓯江入海口，地势险要，明清乃海防重镇。永强因盐而名，至明达到一个高峰，不仅经济发达，而且文风鼎盛，走出了内阁首辅张璁、礼部尚书王瓒、广东参政项乔等。英桥王氏、普门张氏、高原张氏、七甲项氏等是永强望族，代有人才，既有学界的，也有商界的。
近百年来，学界知名人士有民初外交家、法学家王鸿年，电机工程学家王国松，戏曲学家王季思，生物学家、中科院院士张肇骞，声学家、中科院院士张淑仪等，商界佼佼者则有日月光集团创办人张虔生与张洪本兄弟，世界500强企业、青山控股集团董事长项光达等。
柴剑虹《敦煌学十讲》专辟《浙江学人与敦煌学》一节，介绍罗振玉、王国维、常书鸿、姜亮夫、夏鼐、蒋礼鸿、樊锦诗、项楚、张涌泉等几代浙江学人对于敦煌学的执著与贡献，称其背后是浙江深厚的人文底蕴和追求创新的学术传统。项楚先生在学术上有所成就，靠他自身努力外，亦离不开永强、温州这片土地的滋养。
项楚先生是项乔之后，祖父项宗水（1871—1933），宅心仁厚，热心公益，独资建造长坑山路十余里，本想再修山亭供行人休憩，亭未成，人西归。项宗水有两个儿子，长子项飞黄（1897—1967）、次子项攀龙（1906—1966），双双学医。他们继父遗愿，终修成山亭，取名“怀严”，今仍在。此事载于《龙湾人物志》。
温州龙湾沙城街道，项楚老家门台（陈贤宝提供）
项飞黄即是项楚先生的父亲，谱名岩标，字得权，学名颉，以号行。其生平事迹，有何黄彬《项飞黄与他的儿子们》一文刊于《瓯海文史资料》第七辑，但错讹纰漏甚多，现纠正补充整理如下：
项飞黄中学就读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今温州中学），1918年7月毕业；后考入浙江公立医药专门学校医科第七期，1922年夏毕业。
何黄彬文有云，项飞黄学医归来，先在乡里开设诊所，接着在城区铁井栏创办私人医院，后聘为玉环县医院院长，均未见有材料佐证，玉环县医院名则误无疑。查《海关十年报告》（温州，1922—1931），十年间创办的私人医院分别是1922年的鹿城医院、1923年的德民医院、1924年的玉生医院、1927年的大南医院、1929年的东南医院等，再结合后来项飞黄回温申请到鹿城医院工作，他创办的医院可能是鹿城医院。
这个时期，项飞黄还参与过国民党县党部工作。胡珠生《温州近代史》载，1925年4月5日，永嘉全县国民党奉令补行公祭孙总理典礼，项飞黄系县党部分区主祭。网上有1930年《卫生部职员录》，其中项飞黄名列卫生部统计司第一科科员，可知此时他已离温赴京。
卢沟桥事变后，项飞黄投身抗日斗争，从事战地医务工作。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担任徐州战地医院院长。1939年，随李宗仁部队在湖北老河口继续抗日，任第五战区军医处长。抗战胜利后，随部队进入北平，任北平卫生处长，少将军衔。《奋斗日报》1948年5月31日刊有一则《项颉一行今天来张参观各医院》的新闻，报道联勤第五补给区军医处长项飞黄到张家口视察第七兵站所属各医院情况。
1950年，项飞黄一家回温与母亲合影，项楚的祖母坐在前排，父母站在后排，项楚（右一）与姐姐、弟弟、妹妹站祖母、父母边上。（项勃提供）
北平和平解放时，项飞黄跟傅作义部队一同起义。起义部队整编后，申请返乡，在温州鹿城医院行医。鹿城医院停办，1951年调到江西南昌工作，先后供职于江西省卫生厅、江西省中医实验院、江西省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1955年1月在《江西中医药》发表有《学习中医学的初步体会》《我们是怎样做临床实验的》两文，是项飞黄晚年从医的一些总结和思考。后终老于南昌。
据现存项氏族谱所载，项飞黄有两任夫人。先娶姚氏，生子二，谱名有仁、有化，又女一；继娶陈氏，生子四，谱名有佐、有佑、有仲、有伸。陈氏（1909-2003）名志，字光波，湖北武汉葛店人，项楚先生生母，曾先后就读于武昌女子高中、金陵女子师范，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与项飞黄还育有三女。
项楚母亲晚年，与子女项党、项伟、项勃摄于北京（项凯提供）
项楚先生生于1940年，正是他父亲在湖北老河口艰难抗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族谱错记或漏记项楚先生信息。项楚先生的几位哥哥都是读书种子，出身名校。
大哥项霸（有仁，又名巴，1923—1997），1945年考入复旦大学史地系，积极参加进步学生组织，曾当选学生自治会主席，投身并领导“五二〇运动”。金冲及《第二条战线》、王正《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复旦大学党的活动》等记有相关事迹。解放后，历任共青团上海市委青工部、上海仪表局、上海无线电六厂、电真空研究所等单位政工干部，1983年离休。
二哥项党（有化，又名刘万云，1927—2016），受大哥影响，1947年在北京大学就读时参与第二条战线的文化斗争，活跃于北大民间歌舞社。1951年，随周巍峙为团长的中国青年文工团，赴德国柏林参加“第三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曾任天津文化局文化科长、天津舞蹈家协会秘书长，离休干部。撰有《忆北大“民间歌舞社”活动》《天津舞蹈艺术现状浅谈》等。
三哥项爵（有佐，1932—2020），上海江湾中学高中部毕业后，1950年考入南京华东军事政治大学，后在南京第三高级步兵学校、上海高炮兵学校学习，并留校任教。1958年5月转业到湖北黄梅县第一中学任高中数学教师，1987年取得中学高级教师职称，1993年退休。《黄梅名人大辞典》（第一卷）有载。
1989年前后，项楚携子项随，到湖北黄梅探望三哥三嫂（项凯提供）
承项爵之子项凯相告，项楚先生的四哥早年夭折，弟弟项勃现居南昌。项楚先生同父异母的姐姐项平南前些年去世了，同父同母的姐姐项伟现居天津、大妹林省南（项胜男）还生活在温州，二妹项绥生活在金华。项楚先生的母亲晚年生活在黄梅，去世后亦葬于黄梅。
项楚先生前几年接受《晚霞》杂志记者采访，谈到家庭情况：“很多人在采访我的时候都喜欢问我，是不是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否有家学渊源，我都说没有，当我说了没有时，他们都似乎很失望的样子。其实如果说有也有，我的父亲是一位医生，和我现在所从事的相差太远，但是我的家庭氛围十分轻松，对我的限制很少，所以从小我能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又说，父亲喜欢逛书店，每次都带上他，跟的次数多了，他就爱上了阅读。“读什么书父母从不干预。那时站在书店一天，腿都麻了，兴致也不减分毫。”正是父母的影响，项家几个兄弟都受过很好的教育，热爱读书。
项楚先生当年就读的小学，现为瓦市小学。
因为父亲工作变动频繁，项楚先生的童年生活并不安定，从湖北到北京，又到温州、南昌，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走南闯北”。1950年初，他随父亲第一次回到家乡，就读于温州市立第九小学（今瓦市小学）。项楚先生晚年还记得，当时台湾国民党军机袭扰温州，他躲在山上看。没有读到小学毕业，他又转学了。因此，现在我们查《瓦市小学建校100周年纪念画册》，并没有找到项楚先生的名字。短暂的家乡生活，项楚先生学会了几句温州童谣，到老也没有忘。现年105岁的项延年先生曾回忆，他记得他30岁时项飞黄、项楚父子回过七甲，陪同办理事务。按两人的年纪推算，刚好是1950年前后。
1957年，项楚先生从南昌考上南开大学中文系。1962年毕业后，入四川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这样终于在四川安定了下来，从未离开。项楚先生后来在敦煌学上发力，功成名就。但他与温州的联系并不多，大多数温州人也不知道四川有这么一位温籍大学者。
2004年4月27日，项楚先生回到阔别五十多年的老家。这是他应温州师范学院图书馆邀请来温。《温州日报》刊有《温师院邀请名家讲座不定期面向公众开设》简讯，预告此次活动。次日，项楚先生在茶山高教园区温师院多媒体教室进行讲座，题目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温师院图书馆时任馆长张安将教授说，他是通过浙江大学张涌泉教授与项楚先生建立联系的。这次返乡，项楚先生夫人何建华老师、弟子张涌泉教授一路同行。他们曾去寻访温州市立第九小学旧址以及永强沙城祖宅，翻看族谱，还游览了楠溪江。
除温州师范学院图书馆外，还有几位温州人与项楚先生打过交道。
一是《温州日报》资深记者金辉，他退休后在《温州都市报》主持《温州学人访谈录》专栏，报道温籍知名学者，八年先后报道过360多位学者，包括谷超豪、戴金星、缪天瑞、叶永烈等大家。他于2011年11月15日邮件项楚先生，表达采访的意愿。但项楚先生当时正在住院，回复无法接受采访。
2013年10月9日，温州龙湾文广旅体局副局长陈佐一行拜访项楚先生（陈佐提供）
二是龙湾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副局长陈佐，他在担任沙城镇人武部部长时曾编《沙城国防》一书，故对项飞黄一家有所了解，且他酷爱书法，在学习敦煌书法时，注意到项楚先生是敦煌学研究专家，调到文广旅体局工作后，他指示龙湾图书馆设项楚先生著作专架。2013年10月，龙湾区委区政府拟举办龙湾籍在外专家“创新梦·家乡行”活动恳谈会，他提议邀请项楚先生作为文化方面的代表与会。当月9日，陈佐正好到成都参加“墨汇心源――2013什邡、温江、桐庐、龙湾川江浙四地书法交流展”开幕式，当晚就拿着恳谈会的请柬到项府拜访。同行的有项飞云、项建勇、项光辉、王珠、章文等龙湾青年书法家，其中项飞云等是项楚先生同村族人。陈佐回忆，那天晚上项府笑声不断。多年没有说过温州话了，项楚先生坚持要用温州话与他们交流，浓浓的永强腔，细数他记得的永强风物。
三是龙湾青年学者陈贤宝，2007年《沙城国防》出版后，他电话四川大学校办问来联系方式，与项楚先生取得联系，并托在四川大学医学院读书的表侄登门送上《沙城国防》，项楚先生交代有事就写信、发邮件。2012年5月30日，陈贤宝邮件项楚先生问安，再次转达金辉采访之意。6月5日得复：“《沙城国防》已拜领，难得家乡有这许多热心地方文化的乡人。我小病已愈，请代问候金辉先生及各位家乡老先生。”2013年7月1日，他又写信寄去《沙城镇志》样稿以及《永嘉场文化研讨会论文选编》等书，请项楚先生为《沙城镇志》题写书名或题词，并邀项楚回乡讲学。对陈佐与陈贤宝的邀请，项楚先生都答应了，他非常乐意再回趟老家，但后来都因学校临时有事或杭州行程取消而未能成行。2014年时，项楚先生还专门电话陈贤宝，对失约表示歉意。
四是温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讲师陈建胜。2019年7月7日，四川大学举办“中国俗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暨《项楚学术文集》首发式”，陈建胜当时是台湾中兴大学博士生，正在成都出差，便慕名前往学习。在会上与项楚先生谈了二十多分钟。陈建胜回忆，他向项楚先生请教了几个关于敦煌学方面的问题，项楚先生则问了他的求学情况并看了他的书法作品，随后就聊到温州。项楚先生说起那年回乡去查族谱，没有找到他的信息。又对陈建胜讲了几句温州话，“你看，我十岁离开家乡，现在还记得”。
2021年12月，《温州大典》研究编纂工程启动后，项楚先生与温州的关系又拉近了。2022年7月30日，笔者代表《温州大典》工作专班给项楚先生发邮件，请他担任《温州大典》学术委员会委员。次日接到回复：“盛世修典，我作为温州人，承蒙邀请担任《温州大典》学术委员会委员，深感荣幸，期盼《大典》如期顺利完成。”
2023年9月4日，金柏东主编等一行拜访项楚先生
《温州大典》实行双主编制，一内一外，内是请温州市文史研究馆副馆长、温州博物馆原馆长金柏东先生挑梁，外则是请项楚先生担纲。这也是《温州大典》正式列入浙江文化研究工程的需要，有关部门要求《温州大典》应配一位学界名家与温州本地专家共同领衔，以确保编纂质量。在基本得到项楚先生的同意后，笔者与金柏东主编、温州市图书馆古籍地方文献部主任陈瑾渊一同于2023年9月4日前往成都拜访项楚先生，金柏东主编专门准备了一件木制龙舟工艺品作为见面礼。
家乡来人，项楚先生很高兴，谈起了十岁光景在温州读书以及二十年前返乡的情况。我们向项楚先生介绍了《温州大典》编纂思路，他认为很有特色，需要年富力强之人投入推进，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想为家乡做点事，但年事已高，怕担误相关工作。他指了指房间里的氧气机，说自己身体欠佳，肺不好，常咳嗽，有时上午下午都需要吸氧治疗，成都之外的学术活动多不参与。我们又汇报了有关机制和团队情况，打消项楚先生的顾虑，最后他同意担任主编一职。我们邀请项楚先生一家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次回家看看，并举行聘任仪式。但想不到那年项楚先生海南过冬回成都后，身体状况一直不稳定，不仅做了心脏手术，又发现食道、前列腺有问题，因此回温计划一再推迟。
2024年10月，编委会和出版方因《温州大典·历代古籍编·经部》是否收录《尚书隶古定经文》产生分歧，一时难以抉择。为此，我们特向项楚先生汇报，请他提供意见作决策依据。项楚先生虽在华西医院住院治疗，仍不辞辛劳，详细了解事情始末，并亲手写了回复意见，此事方告一段落。
2024年10月29日，温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曾伟一行到成都华西医院看望项楚先生
听说项楚先生再次住院检查会诊，我们决定到成都看望。10月29日，分管《温州大典》专班工作的温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曾伟带领《温州大典》工作专班人员亓颖、陈瑾渊与我同往华西医院慰问项楚先生，并送上主编聘书以及《永嘉丛书》《神器谱》等已面市的部分《温州大典》样书。项楚先生看到新出版的《温州大典》，笑容满面，津津有味地翻着。项夫人说，他最喜欢书了，痴迷于书。笔者拿出《敦煌诗歌导论》请项楚先生签名，他题了一句：“学者读书滋味浓。”也许这正是他一生的心得与那一刻翻阅情景的观照。
项楚先生在《敦煌诗歌导论》一书题词留念
当时，项楚先生精神尚佳，并无多病容，我们笑说他耳朵宽厚，是长寿之相。他自嘲道：我耳朵不灵光，这样也好，少了很多杂音，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原打算等项楚先生病愈后给他做个口述实录，留下一点历史档案。出人意料的是，三个月后项楚先生病情突变，竟于2025年2月4日离我们而去，采访之事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2月5日下午，我们在项楚先生灵堂前献上了一束菊花，以表哀思。项夫人说，项楚先生一直希望在有生之年再回趟老家，可惜……
项楚先生慨然出任《温州大典》主编，使他的名字与这一传世地方文献编纂研究工程相映生辉，就是最完美的回家了。愿项楚先生魂归罗山！
来源：温州宣传
原标题：敦煌学家的温州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