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上午，虽然下着雨，可浙江遗嘱库大厅里已经三三两两聚起了等待的人。有八九十岁的长者，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作为浙江遗嘱库发起人，叶世娟早已见惯了咨询者紧张或凝重的表情，“这很正常，做好面对死亡准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16年成立浙江遗嘱库以来，她和团队为超过20万人处理遗嘱相关服务，化解家庭财产矛盾纠纷价值合计2000余亿元，看过太多复杂的情绪和家庭纠葛。
遗嘱，不仅是财产的分配，更关乎爱和责任。9年来，叶世娟听过太多陌生人的最后心愿，也见证过太多人对生与死的态度转变。
成立之初，被人指着骂“骗子”
叶世娟是在2015年春天萌生开展遗嘱服务念头的。
那时，她开办的南都基层法律事务所刚在杭州紫花支路站稳脚跟。周边大多是居民小区，老年人偏多。叶世娟有时会在小区普及法律知识，不少人有她的名片。
一天，一位老太太拿着名片找到事务所，还没坐下，眼泪先掉下来了，“我们夫妻有一套70多平方米的房子，还有70多万元的存款。老伴前几天去世了，葬礼还没结束，小女儿就拿着刀子要分家，日子没法过了！”
叶世娟给老人倒水开解，又想办法将子女几人聚到一起调解。最终，子女达成了口头协议，轮流照顾老人，财产平均分割。
可事情推进远没有承诺的顺利。几个月后，叶世娟从别的老人那里听说了后续：调解完一个月后，子女们又因为遗产分割的事情争起来，老人一气之下独自居住。两个月后，无人照顾的耄耋老人郁郁而终。
“如果老太太丈夫生前通过遗嘱明确了财产分配，也许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个想法在叶世娟心里挥之不去。
那时，遗嘱还是一件很少放到明面上讲的事情。当年6月，她随省基层法律工作者协会到济南考察，了解到当地有个同行开了个齐鲁遗嘱库。回来后，叶世娟就在这位同行帮助下着手筹备为老年人立遗嘱的公益项目。
一年后，浙江遗嘱库在杭州市正式成立。成立之初，叶世娟遇到过质疑甚至是诘问，甚至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骗子。家人朋友曾劝她不用为了这份以公益为主的事业这么拼，但她总是一副不知疲惫努力工作的样子。
“我们的服务对象多是老人，有时会有不理解的地方，但绝不能和他们发生冲突。”吕小燕于2019年到浙江遗嘱库工作，是叶世娟一手带起来的，如今已是骨干员工。她至今记得，入职第一天，叶世娟反复叮嘱他们，要运用专业知识，摸透对方心理，没有什么是细心、诚信、真心不能化解的。
叶世娟就是这么身体力行的。要立一份具有法律效应的遗嘱并不容易，需要从只言片语中厘清复杂的家庭关系，了解对方最真实的需求，并将每一句法条掰开揉碎成浅显易懂的大白话。
由于尽心尽责、耐心细致，浙江遗嘱库已收到群众锦旗100余面。省民政厅相关负责人称叶世娟和团队做的是“事关老人晚年幸福、家庭和谐”的好事，“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中国遗嘱观念正在进入一个关键转型阶段，离不开像浙江遗嘱库这样的公益组织参与其中。”省民政厅相关负责人表示。
最需要的素养，是守护陌生人的秘密
在登记遗嘱的密室里，叶世娟和吕小燕一起陪伴87岁的王阿姨录制遗嘱视频。
老人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特意戴上了最喜欢的珍珠耳环，甚至还做了美甲。可真正录制时，她还是将简单的句子说得支离破碎。
视频必须语句流畅、声音清晰，才能减少遗嘱执行纠纷的可能性。叶世娟叫停了录像，开始通过闲聊缓解老人的紧张情绪。
“有叶世娟在的地方，气氛很少沉重，她很擅长拉近距离，哪怕和对方只是第一次见面。”吕小燕说。叶世娟先是夸奖老人的衣着，又聊些最近遇到的趣事，三言两语就将老人逗得笑起来。5分钟后，录像继续，这次顺畅地一遍录完。
记者问叶世娟，善于观察、及时调节气氛是不是干这行的必备技能？她频频点头，又补充说：“我们最需要具备的素养，是守护陌生人的秘密。”
有人会将平时无法坦率传达的亏欠留在遗嘱里。去年，叶世娟看到一位母亲在遗嘱里不停地向孩子道歉——因为和丈夫离异，这位母亲在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孩子，两人再没见过面。借着这个机会，母亲吐露苦衷：“那时你爸爸打我，你爷爷奶奶也不让我接近你，还一直散播我的不是，我只能逃去外地避一避。对不起，妈妈没有不要你，对不起……”
那位母亲说了很久，也哭了很久。说完之后，她好像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连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人生大事不过生死。遗嘱寥寥几百字，藏着一个人一辈子的亲情和羁绊。因此，叶世娟格外注重遗嘱的保护。立遗嘱人过世前，除本人外，任何人都不能也没有权力提取查阅遗嘱。曾经有立遗嘱人的子女为了查看遗嘱咄咄逼人，甚至托人来施压，但叶世娟从未让步。
“法律意义上的遗嘱很明确，各种财产分割都清清楚楚，可人的感情不一样。”叶世娟说，中国人对感情的表达是含蓄的，习惯把爱藏在细节里，“老人会反复念叨类似‘要记得吃早饭’之类的琐事，年轻人则会更多地向家人提一些人生规划的建议。这些都是人生最后也最真实的心愿。”
这些无法用标准来定夺的爱，正是叶世娟始终敬畏这份事业的理由。
死亡不是结束，是对生者的启示
经手的案子越来越多，叶世娟感觉自己对于生死的看法也在被重塑。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对在世者的一种启示，“遗嘱不仅是为了逝者安心，更是为了让生者好好生活。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
2022年，叶世娟决定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所在的浙江遗嘱库推出了遗嘱宣告服务。遗嘱宣布那一天，他们会按遗嘱人意愿邀请亲朋好友聚在一起。仪式主持人先宣读遗嘱，出示证据材料，引导参与人员默哀，最后播放遗嘱人的录像。
这项服务是一位再婚老人向叶世娟建议的。一次社区公益普法课后，老人拉住叶世娟，说因为再婚，自己和孩子之间关系闹得有点僵，希望宣布遗嘱的时候，她能帮着劝一劝，解开家人间的心结。叶世娟想了很久，觉得没有比一场庄严肃穆的仪式更能促成矛盾化解的了。
“中国传统文化里，‘死者为大’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遗愿得到执行，亲情得到修复，这是很有中国智慧的调解模式。”一位退休信访干部很认可叶世娟团队的服务宗旨，得知团队正在招募志愿者，他欣然加入。
如今，浙江遗嘱库遗嘱普法志愿者已经有300多个，并聘请一批社区工作人员作为调解大使，力争早预防、早化解市民的遗产继承纠纷。更多当事人则是以亲身经历，向身边人呼吁重视遗嘱这一“身后事”的重要性。
2024年，浙江遗嘱库发布了《2023浙江遗嘱库蓝皮书》。数据显示，遗嘱咨询人数从2016年的4868人次攀升至2023年的46843人次，增长近10倍，立遗嘱人群呈年轻化趋势。
在叶世娟看来，这是一种积极的趋势——在意外来临前未雨绸缪，好过因被继承人突然离世造成的混乱和纠纷。无论处在什么年纪，审视生命的脆弱后，才能更坚韧地活下去。
采访的最后，记者问叶世娟还有什么想分享的。她想了想，说起了一桩最近的见闻：“前几天，一对母女一起来立遗嘱。两个人都笑眯眯的，和之前来的人不一样。我问了才知道，那天是女儿的生日，这份遗嘱是妈妈给她的生日礼物。”
叶世娟觉得这样很好，立遗嘱可以是一件开心的事，它正变成一种人们愿意欣然谈论的事物。